林肖

*雷克雷，走俄家音乐剧剧情线，部分设定参考原作*原剧台词提及有

啪。

世界上最令人畏惧的黑袍法师雷斯林·马哲理突然在雪地中停下，拊掌。

唰。整整一树的鸟雀霎时扑棱棱飞起，齐齐振翅逃向云霄，空余一叶不留的枯枝。眼下正是初冬时节，山雀在秋日里频频造访附近的麦田之后，都已经浑圆如球。此刻，它们冲上被雪擦蓝的天空，就如同沉甸甸的灰色果实毫无征兆地坠入河渠一般。

“喂！”法师听到身后一声轻轻的惊叫。他回身观望，嘴边挂起十一二岁孩子恶作剧般的笑容。那笑容仿佛在说：“我就是故意这么做的。”果然是克里珊娜。她的眼睛里有着疑惑、惊讶和小小的责备，有那么一点儿像母亲。一个看见孩子行为失当的母亲。对于这点雷斯林毫不感到意外。毕竟克里珊娜是善女与牧师，慈悲与怜悯之心纯洁美丽广大无边，绝不将仅仅限于人类，而必将给无辜受惊的山雀留下绝对足够的份额。她像河里的鱼一样张了张嘴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；但又咬住了下唇，什么也没有说，把那个眼神的含义留给面前的法师。克里珊娜没有把责备的话说出口——哪个牧师会为蓄意惊走一树安栖的鸟这种事大费唇舌？雷斯林·马哲理是她平等的旅伴，她并没有太多居高临上的权利；即使他确实是迷途的羔羊，需要她的拯救，也没有对小事如此上心的必要。于是牧师打定了主意，转身趟着厚厚的积雪继续往前走去。可是她仍然觉不安，不禁又回头望向树梢。也许它们会在近处盘旋几圈，再慢慢飞回来，稳稳落下，她想。

但是没有。山雀都飞远了，没有再回来，大概是决定另择佳处。树孤零零地站在冬天里。克里珊娜低下头，觉得有点失望，有点抱歉。

雷斯林知道，想突然弄出足够吓走一树鸟的动静，不是简简单单用力拍手就做得到的。这需要技巧。必须并紧手指——最好是紧得能捧住很多水——再微曲手掌，让它像一面鼓满风的帆，一张拉紧的弓；然后双手成一个合适的角度，用力一拍，手中的空气就会被撕裂，爆出清脆的响声。他双手皮肤发黄，又因病瘦得不堪，指节外凸，那样扭在一起的时候，就像一只长有蜘蛛足的怪物。

其实这招是卡拉蒙教会他的。他小时候手迟脚笨，又身体不好，除了看书画符一概不通；卡拉蒙却机灵善动，一双眼睛快而亮，是天生的猎手。不过，他后来也没以打猎为生，称之为天生的战士也没什么问题。小时候他能一眼辨出水中与石色接近的游鱼，瞥中草丛中奔跑的兔子。邻居家的狗们都喜欢卡拉蒙，摇着尾巴跟在男孩身后。故乡的小村富饶而安静，森林养着水土，水土养着鸟兽，他就在这里与活物接近，熟悉它们，理解它们，有时也杀死它们。卡拉蒙能拍着手惊起一树又一树的鸟——只要他想，只要他高兴。雷斯林很不服气。他从书柜顶上拿下魔法书，对着勤学苦练几整周，终于能用木杖凭空燃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火球。可鸟很奇怪，它们懒懒地拍拍翅膀，离开枝头飞几圈又落下，几乎是毫不在意。年幼的法师扔下那根木头，赌气走进森林，按哥哥教的方法拍手惊起一树又一树的鸟，直到母亲找过来。“别吓它们呀……”母亲不太满意地揉着他发红的小手，向掌心轻轻地吹一吹气。

克里珊娜看不到他雷斯林所看到的东西。没有人会有像他那样的一双眼睛：金色的瞳仁，沙漏状似蛇非蛇的瞳孔，看得见时间的流逝，能在瞬间洞察未来。万物都在他的视野里迅速地衰朽，如同沙漏中的细沙纷纷落下。只有沼泽里的青苔和蜉蝣，朝生暮死，迭代得太快，在被加速的时间里反而看起来如同永恒不灭。他看见那些山雀像火焰一样反向坠落，划出飞行的痕迹，一路上留下失去光泽的衰老羽毛，滴落的脓血，被霉菌侵蚀的翅膀。路径的尽头是鸟的白骨，仍保持着飞翔的姿态，浑圆可爱的身体不知所踪，迷失在被加速的时间里。骨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，和层叠的石头一样。低头注视的瞬间，那颗细弱的树开始疯狂地生长，向天空而去，枝叶繁荣了一次又一次，直到变得干瘪枯黑，木质像土块一样粉碎落地。再然后，雪化了又化，草长了又长，除此之外，天地之间茫茫无所有。

这一切，善良的牧师都看不到，也不会知道，她眼中只有一群无辜受惊的鸟扑棱棱逃走亡命，留下细弱的树枝寂寞地微微颤动。这样也好——毕竟，人要如何爱上死亡与虚无呢？雷斯林也不能说自己如何爱山雀的白骨，但他也并不憎恨或者厌恶它们。真理是残酷的。为了认识到所谓的真理，人总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：比如童年，比如健康，比如和卡拉蒙的一些感情。十几岁的时候他在大法师之塔里接受残酷的试炼，几乎丢了命，交足了通往真理和力量的过路费，换回了这双眼睛。老师接他出来，送给他手上的法杖。瞬间，他看见老师的手化成一具白骨，而骨节之间的法杖光洁如初，古老如初，在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里并无大的变化。为什么会这样呢？也许魔法寄寓的物品自有奇异之处。

“没关系，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的。”老师说。

雷斯林剧烈地咳嗽起来——他确实做到了。

“给。还好吗？”

牧师递给他一块手帕。她好像已经忘掉了方才小小的不快，关心和怜悯一如既往。

“谢谢。”他不卑不亢地接过。

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很多次，从他们在雷斯林那里初次见面开始就这样。那时她确实被惹怒了。在她看来，自己定是恶人中的大恶人，在大放阙词地亵渎善良的帕拉丁神，很不可救药，很不知悔改。可是当他喉音沙哑地咳嗽起来，表现出被疾病折磨的征兆时，她的声音很快就变得柔软了：“你需要治疗，雷斯林·马哲理。”

谁叫克里珊娜永远那么相信怜悯和感化的力量。她相信感化，相信永恒善良洁白的帕拉丁神。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眼中的白骨的话，也不会害怕的吧？“哪怕天崩地裂，神也依然屹立不倒。”她口占信条的时候，像烈火又像坚冰。可是有没有人想过——哪怕是神明也并非永恒呢？想到这里，雷斯林的心半是忧郁，半是嘲讽：他这个法师正要取而代之呢。所以他才骗了克里珊娜。骗得技术高超，骗得举世无双，骗得几乎信以为真。这个世界上满是欺骗，骗过他的人很多，他骗过的人也很多，他甚至连黑暗的女神塔希克斯都算计过，当然，还算计成了。不差牧师这一次。

只是不管怎么骗，他仍然会觉得：面前的女子真的极其美丽。

溪谷的矮人刚刚被打断了腿，在痛苦中呻吟。雷斯林借宿的时候帮病人熬了味药，克里珊娜主动过来看锅。热乎乎的，草与树皮的气味弥散，和跳跃的火光一起扑到牧师的脸上。人们总是无端地横遭灾祸，还有些人生来就在世界上受歧视。神对待人，就像人对待鸟：只是人的一时兴起，抚掌大笑，鸟就得惊慌失措，飞离逃命——也难怪克里珊娜不喜欢他那样做。神所谓的代理人也一样的狂妄恣睢，哪怕他们看起来认真些。

克里珊娜就是因为这个拒绝了教皇。教皇的城市里，有罪的人和不洁净的种族都比山雀还要低贱，他们的血和呻吟不值得同情，也不值得祝祷。牧师愤怒了，摘下金的王冠，掷在地上，对着牢房的天花板张开双臂，仿佛在拥抱其上无限的天空和天空之上的帕拉丁神。

“难道你们忘了谦卑吗？谁给了你们审判弱者的权力？为何要欺骗民众？”

她跪在地上为被忽视的人们祈祷，朴素的白袍铺在黑色的泥土上，一层层的褶皱像即将消逝在沙滩上的白浪。雷斯林透过栅栏默默地看着她。奇怪的是，那时她祈祷的样子看似无比谦卑，却透出十足的骄傲。或许，对神的谦卑和信服就是她最大的骄傲，几乎到了傲慢自大的程度……“我不审判。神只是要我们拯救，要我们施予，不求回报。”她毫不畏惧地回答教皇，目光炯炯如炬。雷斯林也并不害怕教皇的威权。他看到了教皇的未来。那甚至都不是一堆白骨，而是一团愤怒的火，一捧灰烬。

牧师说她不求回报，只是施予，只是拯救。到最后也是如此。她在烈火焚烧中骄傲而痛苦地施予了她灰色的眼睛，洁白的面庞，从死的手里换回了他雷斯林的生命。但是她想要回报，起初，她不过想要被拯救的迷途羔羊，想要作为圣女的证明；最后她却想要自己的爱了。可是雷斯林不想被她拯救，也不能给她爱。难道要按她请求的做吗？本来也只是利用和欺骗吧？和世界上所有的欺骗一样……

走吧，走吧！走吧，雷斯林！

于是雷斯林·马哲理如愿以偿了。

只是他所创造的那个新的世界里，没有人，没有小山雀，也没有树。他们都和教皇一样化作了火焰与灰烬。原有的世界正在塌缩，就像灯一盏一盏在风中熄灭。新的神明花了几百年去惊恐，几百年去怀疑，几百年去确认自己无法创造任何东西的事实，再用几百年去怀疑——和期待。期待神明也并非永恒。实际上雷斯林也不知道时间是否真的如此流逝了，他只是觉得每一刻都无比漫长。没有四季和群星流转的标尺，没有春天开花秋天落叶的果树，连时间的概念也变得不再重要。只有漫长。

似乎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败在了最后的门槛上：他爱克里珊娜，却无情地抛弃了爱。“无心之人什么也创造不了。”被打败的塔克西丝已经成为虚影和幽灵，嘲讽着虚无之主，叹了口气，森森地冷笑。火焰在虚无中漂浮游动，变化无穷，逶迤若蛇。雷斯林恍惚地看着火焰，看它仿佛有了生命，变成一棵树，高而细弱，在雪中落光了叶子，落满了飞鸟，燃烧着坠向蓝色的天空，蓝得如同一泓长满水草的湖。卡拉蒙·马哲理刚满八岁，从树下追着兔子跑过，雪地上留下很长很长的两串脚印，后面追来第三串。神的想象绝望而可怕，幻化出具体鲜活的旧日形象。

他不太敢想克里珊娜。他剪断了上一个世界的线，哪怕未来会有奇迹，让新的世界会有新的鸟，新的树，新的山石村庄，她也不会重新出现在这里。如果真的有奇迹，让上一个世界还能继续，断掉的线头还能被接起，继续，甚至织成厚重鲜艳的锦缎——他一定会静静地走过那片雪地，听任头上鸟鸣啁啾。不，哪怕那个世界还能继续，他也不会去见克里珊娜了……在那个断掉的世界里，她在哪里，她的未来又在哪里呢？大概还在那扇时空的大门前，在阶梯下面，双目失明，行走不得。那里很高，大概不会再有人到那里去，带她下去。那时，正在跨越时空大门的法师不敢回头多看。

他只敢侧头瞥上一眼，万物仍然在他的视野里迅速地衰朽，如同沙漏中的细沙纷纷落下，在双眼中呈现。克里珊娜的未来仍然躺在那里。

她一动不动，像一具山雀的白骨。

附：龙枪的剧看了三年，从完全不懂俄语到看懂三十三个字母，再到追平了卡拉马佐夫（是的我一直觉得俄龙枪教皇克里非常适合宗教大法官那段）到能听懂一点台词，我真的觉得自己很长情……所以想了很久也终于给我产品交了点党费，算是一些个人理解吧ww。